我終於知道他在恐懼什麽了。

我以前以為他恐懼失去所愛，我大錯特錯。

原來他唯一恐懼的, 是失去恨。他的整個生命都是由恨意支持, 一旦缺了恨, 他便活不下去。

所以如果想要將他的魂魄困住，何須給他早就什麽噩夢, 只需要為他織就一個美夢足矣。

於是，我便為他織了一個美夢：他的戀人尚在，幼弟臥於膝邊, 甚至還有淩虛時常來山澗裏探望, 花好月圓人常在, 簡直美得無可撼動。

在夢境的最後我問他，他願意付出什麽代價來留住他的恨, 他回答：一切。

所以, 在那夢境結束之後, 他一身修為盡廢, 身上好不容易才結痂的傷口開始飛速脫落 ，落了一個和惠岸一樣的下場, 五臟六腑都被生生絞碎了, 靠著一口修為吊著一口氣, 連動也不能。

他剩了一絲魂魄在那崩塌的夢裏，看著徹底摧毀的一切問我：“你為什麽不幹脆殺了我？”

我對他笑：“乖，你這孩子, 要在封印裏呆上幾千年呢。”

驚蟄掙紮了一下，他在夢中殘餘的影子正在迅速潰爛, 那張他變幻出來欺騙眾生的姣好的面容一點點裂開，露出美貌之下腐爛的皮肉來，他自知大勢已去，便刻意對我說道：“觀世音，你是個聰明人，不會想讓眾仙對你說三道四吧？你留著我這條狗命，不是給你自己徒增麻煩麽？日後但凡有仙班過我封印前，便要指著封印說：這是困住了觀世音的狐貍，老大了不起呢！你也不想這樣吧？”

仿佛在誘惑小孩子吃糖一樣 ，他低聲對我說道：“現在悄悄殺了我，也不會有人知道，你觀世音省卻多少麻煩？”

我當了這許多年的菩薩，狠毒的人神佛鬼，見了不少，但是他這般狠毒的，真是第一次見。

他想拉我入深淵。一旦我真的殺了他，我便犯了戒，即便是無人知曉，我也是為一己之私殺生的菩薩，心裏面藏了屍體，便有了腐爛的起點，再不是以前光明磊落的觀世音了。

能惡毒到這般境地，真是世間少有了。

這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，若是生下來便是壞種，壞也壞不到哪裏去，若是生下來的時候不那麽壞，卻被一次又一次打破夢境，只怕要比那些生下來就壞的要壞的多得多。

我對他說道：“哎，你這孩子，急什麽呢。等你被封印了，還有幾千年的時間要來煩我，你我相看兩厭的時間還長著呢，何必這麽早就把煩我的招數用盡呢？”

驚蟄聽了我這話，氣得一口血噴出來，怒道：“你！”

我同情地說道：“你也悠著點，別第一次被我氣就氣死了，以後我可能還要日日念經來氣你。哎，你若是被我氣到，氣急了，不如省著點氣，一天氣一點點，對你身體好啊。”

我也不知道驚蟄到底被我氣死了沒有，他只對著我翻白眼，就是不肯將眼珠翻下來。

我將十七的元神放於手心，從容走出了他的夢境。

我一出去，正身恢覆活動，我那徒兒忽然放聲大哭：“師父啊！我以為你丟下我去了！”

惠岸哭得一臉花，正要撲過來抱我，那一黑一白兩個傻白甜忽然很應景地放聲大哭，一個瘦瘦的小道士一個肥大的大黑熊一齊將我死死抱住，差點沒把我勒昏過去。

那小道士還好，黑熊怪這家夥身高體大爪子長，一爪子拍我背上險些將我拍出一口血來，若不是他是個傻的，我簡直懷疑他夥同那妖狐，要在妖狐殺我不成後背地裏把我幹掉。

我被它一身黑毛徹底包裹，臉陷進他那絨毛裏出不來，滿鼻腔地汗臭，甚至感覺到有虱子在我臉上跳。

這黑熊！我和他講了多少次，來了我南海以後，澡要洗的勤一點，虱子呢，也除得勤一點，可他就是不聽，和我講什麽他以前兩百年洗一次澡，現在在南海不出一個月就要洗澡三次，不開心。’

直到我懷疑我的鼻腔裏進了跳蚤以後，大黑熊才將我放開，和傻白甜一起抱頭痛哭，說：“都是那只狐貍，害的菩薩差點就死在裏面了！”

……不，我沒有……

我試圖和他們解釋：“其實我是為了……”

惠岸也自責地要死：“都是我，我險些把師父害死了，全是我的錯，我不該將你拖進這渾水裏來的！”

我說：“我還不是為了你的……”

這時候，孫悟空猛地將他那翻山倒海的如意金箍棒狠狠插入地面，發出震動五岳的響聲，挺起胸膛，對我說道：“都是俺老孫保護不及！菩薩，以後有了危險你同我說，我定來救你！誰敢欺負你南海觀音，便是與我孫悟空為敵！”

我看著他們一個兩個三個四個，果然都對我的實力有著非一般的誤解。

說實話，如來那日，翻翻手掌心就把孫悟空壓在五指山下頭了，這法力不是蓋的，要是我，我撩個裙角就能把他蓋在下面幾千萬年，他別說出來了，動也別想動。

西天有個說法，叫功德，有多少功德就有多大法力，南海觀音無量功德，這個要怎麽形容呢，就像現代一個巨型國際銀行，裏面有很多錢，錢都存在賬戶上，多少是一個數字，數字大的錢就多，顯得比較厲害。而有個賬戶叫觀世音，裏面的數目是無極大，正無窮……

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。

這就是為什麽西天諸佛都很喪的原因了。因為天庭那邊，各路仙官出了事兒好歹還要打一打，西天這邊好幾個賬戶數目正無窮的，打啥啊，擡個眼皮對方就沒了。

對，有功德就是可以為所欲為。

有一段日子，佛祖甚至還要我們使招兒的時候想個口號或是咒語什麽的，省得我們坐在那兒不動把敵人打敗顯得我們太喪了，仿佛我西天風氣不好。

但是我們西天其實就是風氣不好啊！

比如佛祖他自己的是：看我的手掌心！

金蟬子跟著他師父：看我念經！

文殊也跟風：看我的青獅子！

我不摻和，死也不願意和他們一起丟人，結果普賢跟著一起湊熱鬧，就給我想了一個：看我的小裙子！

後來這件事兒完了以後我拿我小裙子打了普賢一下，打得他幾百年都沒緩過勁兒來。

我辛辛苦苦等著他們四個都閉嘴了以後，才說道：“我並非是被他困住無法出來，只那狐貍性子狠毒，用十七的魂魄逼我放他一命，若是我踏碎他的夢境，十七便也隨之魂飛魄散，這才在裏面耗了這麽久。”

我說著，將手心裏那小小的火苗兒一樣發著暖暖的光芒的魂魄捧出來，遞給惠岸道：“這就是他的三魂七魄了。你可小心些，別讓它被風散了。”

惠岸接珍寶一般，將十七的魂魄捧在手心裏，如同抱著一個小小的孩子一般，小心翼翼地護著手心裏的小火苗，輕聲道：“多謝師父。”

我又看向孫悟空道：“你還不快去保護你師父，走了這麽許久，他出事可怎麽辦？此次你來救我，心意我領了，你快快去吧。”

孫悟空道：“不急，不急，我家那老和尚現在安全著呢！”

他駐足片刻，對我說道：“菩薩，我方才確實怕了。想我當年大鬧天宮的時候，心裏是一分也不怕的，因我知道那玉帝能奈我何，可是你曾與我說過，即便是法力無邊的南海觀音，也不是不死不滅的。你……你以前對我說，我到了十分危難的時刻，你定當親自來救我，如今我也要同你說：等你以後到了十分危難的時候，我定親自來救你，只求你那時還記得老孫的名號，可好？”

我說：“算你這猴子知恩圖報，去保你師父去吧。”

孫悟空這才松了口氣，露出個笑來。

我對惠岸說：“說起來，這驚蟄被我困住，現在且先松開封印，將他押送到南海去，只是這家夥詭計多端，你看仔細些，別讓他奪了十七的魂魄。”

惠岸沖我微微頷首，示意他已經準備好了，我這才松了封印。

我原本以為，這驚蟄已經油盡燈枯，哪裏還有逃命的能力，卻不想我一松開封印，他猛地一躍而起，既不沖向我，也不沖向惠岸，竟是飛蛾撲火一般向那孫悟空奔去！

他用著僅剩的最後一口氣，狠狠咬向孫悟空，那孫悟空哪裏是好惹的，一個回手就是一棍子，當場將他打得魂飛魄散，一瞬間只剩下一灘血泥濺在地上，竟是連個完整的屍首都沒了。

他沖出去的那一刻，絕望的笑聲在我耳畔大作，沙啞的聲音用盡最後的力氣吼道：“觀世音，我不是你親手所殺，卻因你而死，你不是口口聲聲要渡眾生嗎？如今你怎麽不來渡我？”

這狐貍是真狠啊，他是一口咬定了我，就是要生生在我這個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音面前死，他要我看著他魂飛魄散，再問我：你不是無所不能的觀世音嗎？如今你也不是無所不能了吧？你要封印我？休想！

真是拼得一身刮，也要把別人拖下水，魂飛魄散也要自欺欺人，臨死還口口聲聲喊著，他沒有輸。

連個魂都沒了，勝負還有什麽意義？

孫悟空喊打喊殺慣了，這一棒子也是下意識的，打完了以後看我神情才意識到不對，訥訥道：“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
我說：“不怪你，這狐貍暗算你，怎麽能是你的錯？”

只是那狐貍，真是……

寧可自己落得一個皮毀肉爛、魂飛魄散、連投生轉世都沒機會的下場，也不要佛家封他一日、半分也不肯低頭。他若僅僅是死了，我去地府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的魂魄揪回來受罰受戒，讓他被困在封印下永世不得超生，可現在倒好，他連個魂魄都沒有了，為了能氣到我一下給自己扳回一局，真是把自己後路斷的幹凈。

我對惠岸說道：“罷了，我們送十七投生轉世去吧，他一生行善，雖然遇人不淑最後慘死，怎麽也該落個好下場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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